【BBC Sherlock】【PG】A Seeker~搜尋者 (試閱)

2013/03/14 § 0




特別聲明:

本文已經寫完並出了同人本,這邊搬過來只是因為原本連載在自己的Blog上很多地區的朋友都看不到。

雖然文章已經寫完,但是基於對買了書的太太們的尊重,所以貼文會貼得比較慢,等到書本完售後幾個月才會把最後結局貼上來,但是特典番外不會貼出來。

另外說的是我遲早(遲多早會說最少距完售半年最多一年吧)會放出全文電子書的下載,當然也是不含特典番外,所以如果願意等的太太們可以等,如果想早一點看到全文(而且代理那邊應該都還有特典可以買)的太太們也歡迎直接購入實體書~我會非常感謝大家的支持~



內文說明:

1.題材取自原作《空屋》一案,但只是借用名字和開頭所以內容就請不要太計較了(掩面)
2.再來這是作者最不擅長的言情文藝風,而且因為想嘗試新的表現方式,所以格式上作了一點翻新,總之是充滿了挑戰與實驗性質的東西,真的希望大家看完之後能給我個回應(掩面)
3.本文清水無攻受壓力,有麥哥探長出來打醬油~




以下正文開始~









【PG】A Seeker~搜尋者



CH01.




2012.5.17.




離開倫敦第五天,我仍然在海上漂流。

飛機太容易查到痕跡,這是為什麼我選擇船——要找到個船員的工作對我而言並不困難,在五月四日,夏洛克.福爾摩斯死去那天之後,我就獨自安排好一切,我在倫敦城有無數化名,其中一部份連麥考夫也不知道——即使它令我不舒服,那些沒有規律的搖晃,和多數人摩肩擦踵的接觸,但不是不能忍受,我曾忍受過比這更糟的,只要想想我這麼決定的原因,就能讓一切好一些。

我知道我暫時不能接近倫敦,至於這個暫時是多久,我同樣暫時沒有定論。

我不相信詹姆士.莫里亞提在這次由他主導的盛大演出中,沒有留下任何防範、或者說後手,以避免任何比如現在發生的狀況。

那件事始終是正確的,它扭轉了一切,也是我為什麼非離開倫敦不可的原因。我和他是同一種人,事實上,即便我多不想承認——他就是我,是我的反面,我們的差別只在於我們是背對著背,我面向陽光那一面,而他看到的是殘破的夕陽——而我們永遠都會比對手多算一步可能。

他的命令不會因為他死去而解除,我相信他會這麼安排——要是我就會——這意味著對我有意義的那些人的危機在我找到方法之前都不會解除,在這之前,我只能遠離倫敦,遠離我熟悉的城市,遠離我熟悉的人。

我知道我不能冒著犧牲他們任何一個的危險,尤其還是因為我,那太......也許我非得承認這一點......那太重了。

在這一點上,莫里亞提顯然略勝我一籌,我沒想到他會用死亡來換取我的絕望,但他也算計錯了一點,那就是我原本也有用死亡來換取反敗為勝機會的打算,那正成了我留下的最大伏筆,讓我的立場由明轉暗,而他死了,死人不會算計,他的棋永遠停留在那一步,我只要走下去,贏的人就是我。

茉莉是唯一知道這真相的人,但除了我還活著這件事,其他的她一概不知。這是我能做到最好保護她的方法。我選擇她,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她足夠不起眼,渺小,沒人會想到這個女孩是夏洛克.福爾摩斯計劃中的一部分。

我知道她對我的感情,所以我可以肯定她會願意為了我和她的安全盡她所能保守秘密。雖然我對此多少有些遺憾,我並不想利用這一點來使她有太多不好的聯想。我對愛情這玩意的看法從未保密,我從不掩飾對它的輕蔑,那罪惡的東西,那只會傷害人的東西,而同樣我從不曾理解為什麼有人願為它甘冒一切。

我對要傷害茉莉感到遺憾。她向我保證在我離開後一個月她會辭職,暫時搬回老家住一陣子,再重新找個不起眼的工作。就此事,我無法多作表示,因為我也顧不及那麼多。我除了在她把我從棺木中換出來的時候,給她一個友好的頰吻之外,再也沒辦法多為她做些什麼。

我得離開,這是我那時唯一能想的。

這是為了我在乎的人,是的,為了我在乎的人。








地鐵搖搖晃晃。

原本就不是太亮的燈光因為尖峰人潮擁擠而更顯昏暗,擠在人群中,約翰覺得陰影落在自己臉上幾乎要將他淹沒,然而抬頭,亮光卻又灼燒著眼睛。

他還是低下頭,盡可能抓緊自己的公事包。

電車到站,人群或緩或急湧出車廂。約翰被推擠著走,垂眸看見丟在地上的報紙,被人一腳一腳踩過。

斗大的標題與報導在熱潮已過的現在就像架上的過季商品乏人問津,約翰的視線僅在其上停留一秒,隨即移開。

他走出車站,穿過馬路,推開社區醫院大門。

醫院原本就是安靜的地方,但約翰敏銳地感覺到當他經過的時候,有股不舒服的凝重附著在他皮膚上。

早上的病人不多,往來走動多半是醫生護士,他們看見他,都有些小心翼翼,與約翰視線相接時勾起的笑容不自然,與他擦肩而過時的招呼更顯生硬。

約翰深吸口氣。告訴自己,你不能因為他們尷尬就怪罪他們。

他學著心理醫師告訴他的呼吸法平靜吸氣吐氣,然後用平常速度的步伐,不急不徐地走進他的辦公室,放下公事包。

他值今天上午的班。很好,平日上午的事情通常不忙。

他從衣櫃拿出白袍穿上、別好名牌,走進門診室。

門口的護士給了他一個有些緊張的微笑。「早,華生醫生。」

約翰回以親切的笑容,「早,蘇西。」

他走到位置上坐下,蘇西給他端來茶,還有幾份掛號病歷。

做完這些後,她並未離去,而是扭著手站在一旁。約翰本來已經端起茶來喝——就像他以前那樣——隨手翻開第一份病歷,注意到扭捏的小護士,他疑惑抬頭。

「還有其他事嗎?」

蘇西有些誇張地嚇了一跳,「噢,沒有......」又試探問道:「還有什麼需要嗎?華生醫生?」

她睜著大眼睛,臉頰微紅,抿著嘴唇,顯然有些話想說,但又緊張得不知該如何開口。

約翰無視這些,低下頭繼續看病歷。「沒有,謝謝妳,蘇西。」他說。

護士有些失望地出去了,門診室裡又剩下他一個人。

過沒多久,有人敲門。

約翰深呼吸,回道:「請進。」

推門進來的人是莎拉。

她看起來有些憂慮,眉心擰起,嘴角緊繃。「約翰。」

「我可以為妳做什麼嗎?妳看起來有點......」約翰比了比自己的臉,眼神誠懇,「我能做到的話一定不會拒絕。」

莎拉微笑,「我很好。」她試圖讓自己輕鬆一些,不過顯然沒有多大效用,約翰依然用有禮的擔心眼神看她。

「好吧。」她放棄了,把手插進白袍口袋裡,嚴肅地盯著他。「約翰,你知道你不必那麼快回來上班,醫院的人手還應付得過來。」

「我覺得請太多假不好。」約翰說:「而且我想我可以回來上班了。」停了會,他又補充,「尤其我還有房租得付。」

莎拉的表情垮了下來。「約翰......」她嘆息著說:「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可以多休息一會,畢竟那......那......」

約翰替她說出那句話。「夏洛克的喪禮。」

莎拉臉色刷地蒼白幾分,不知道為什麼,約翰覺得有些快意。但他隨即為這糟糕的想法自責。

莎拉只是來表示關心。

——但他們又懂什麼?又關心什麼?約翰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說——他們甚至不了解夏洛克。

在約翰的注視下,女醫生像是豁出去似地道:「是的,夏洛克的喪禮才過兩天,約翰,你真的該多休息一陣子,我們都知道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不。那個小聲音又說——你看吧,沒人真正明白。

但約翰只是微笑,「我很好,莎拉,謝謝妳的關心,但我覺得我真的可以工作了。呃......除非我被解雇了?」他打趣地說。語氣、表情,甚至偏頭的動作都和以前開玩笑時沒兩樣。

莎拉看起來仍然相當擔心,但她欲言又止了幾秒,終究什麼都沒說出口。

她垂下肩膀,朝他虛弱一笑。「好吧,我很高興你回來了,約翰。」

她的笑容看起來憐惜又和藹。約翰卻覺得有些麻木。

「我該開始看診了。」他說。

「噢!對,好......那我們下班後去喝一杯?」她提議。

「恐怕不行。」約翰露出遺憾的表情。「我答應韓德森太太得幫她整理東西。」

「噢,沒關係。」莎拉連忙表示,「下次吧。」

「好,下次吧。」

約翰點頭,看她走出門診室,關門前還再次回頭看約翰一眼。

直到門關上,約翰的嘴角始終維持同樣的弧度。







一個上午的時間很快過去。

輪班的醫生到來,約翰和對方打聲招呼,準備下班。

他提著公事包搭上地鐵,這時段沒什麼人,他找到個靠邊的位置坐下來,盯著行進間黑色的車窗看。

到站,下車,過馬路,經過轉角那間他總會想停下來買麵包的店,再拐彎,到家。

約翰開門爬樓梯。

一階、兩階、三階、直到十七階。

推開門,掛好大衣,他往左邊看。

廚房是空的。

醫生走進去,在一片雜亂的實驗器材間,他看到一杯咖啡。

夏洛克的杯子,放在夏洛克的位置上。

黑咖啡,不加牛奶,兩顆糖。已經冷了。

約翰慢慢地,坐到那個位置對面,手撐著下巴凝視那杯咖啡。

——你知道你不能把咖啡當正餐,對吧,夏洛克。

約翰聽見自己嚴厲的聲音。

——咖啡因能幫助我的腦袋運轉,除此之外其他進食都毫無意義。

還有那個傲慢的聲音,像是在嘲笑他怎麼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

——噢,真的嗎?

他做了什麼?他有些記不清楚了。

——嘿!你不能這麼做!約翰!

這他倒是記得挺清楚,那個聲音這麼氣急敗壞的情況可不多見。

——你看看我可不可以。

他很得意。

那聲音則變得義憤填膺。

——這太荒謬了!先是尼古丁!現在你連咖啡因都要奪走嗎?太不人道!

約翰低低笑起來。把臉埋進手裡,笑得肩膀都在抖動。

「......那又怎樣?夏洛克,我可是你的醫生......」他問。如此輕、如此低、如此微弱。

但那個聲音沒有再回答。







約翰是被驚醒的。

他像是彈起來一樣在客廳的扶手椅上醒來,毯子掉在地上,約翰拾起它,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入睡、又是什麼時候披上毯子的。

他揉揉眼睛,看向窗外。窗簾敞開讓他能清楚看見被灰霧籠罩的泛白天空,和彷彿影子一樣層疊密集的建築,被窗框限制在一幅狹小的畫面中。

醫生又跌回椅子裡,他仰頭靠著椅背,把脖子拉伸到疼痛的地步,緊繃的肌肉壓迫氣管,他只能張嘴大口喘息。

他抬起手來按揉鼻梁,眼眸緊閉,卻聽不到除了自己喘息聲以外的聲音。

沒有,一個音符都沒有。只有寂靜。

約翰又待了一會才起身,他揉著臉頰、肩頸,按摩因為睡眠姿勢不當而痠痛的肌肉,手指耙梳過亂糟糟的頭髮,跌跌撞撞地上樓梳洗。

等他清醒地帶著盥洗後的氣味下樓,時鐘已經指向九點。今天約翰的班從下午三點開始。他走進廚房,在打開之前先瀏覽一遍上頭的便利貼行程。

它們不像以前那樣貼滿整面冷凍櫃門,記載兩個人的行程,只有兩、三張孤零零地留在那裡,但約翰還是花了不少時間,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完。

今天早上他得去見心理醫師,他預約的。然後上醫院值下午的班,晚餐前他就可以下班,也許得在外頭解決一餐。

確認了行程,他開始煮咖啡、煎蛋和烤吐司。一盤早餐擺上桌,約翰伸長手打開頭頂的櫥櫃拿杯子。

他的白色杯子,還有夏洛克的黑色馬克杯。

手指碰到黑色的杯柄,醫生怔了下,遲疑地收回手,只拿了白色的下來。

咖啡倒滿一杯,壺中還剩一半的液體,醇黑安靜地待在壺內。

約翰盯著那剩下的一杯份咖啡看,壺壁映出他的臉,在凸面的反射下扭曲。

他閉起眼,無聲地抿著嘴,再次打開櫥櫃,拿下黑色杯子,倒滿咖啡,放在餐桌上有顯微鏡的那一邊,白色杯子則放在自己這側。

端著早餐在桌邊坐下,約翰拿起餐具,一口一口吃起來。







到達他心理醫師的辦公室時,約翰知道自己遲到了。其實路程很順利,沒有堵車也沒有意外啥的,他只是放慢腳步,像是蝸牛爬行一樣地拖著腳跟慢慢走過來,然後在街轉角的店面櫥窗前逗留了一陣,即使他沒有特別想看什麼,那裡也沒什麼吸引他的東西,他只是放任自己發一小會呆,把腦袋放空才進來。

坐在外頭的助理小姐同情地看著他,沒對他的遲到說一個字。她撥了內線之後就告訴約翰可以進去了。

診療室有大片窗戶,視野很好,從這裡看出去的倫敦像一幅托諾爾的風景畫,充滿從灰暗裡掙扎出的色彩。

「早安,約翰。」他的黑人女醫師用溫和的口氣示意他在老位置上坐下。

約翰原本不想說什麼的,但他的聲音卻自己冒出來,「不早了。」這讓他頓了下,隨即,他挽救般說:「很抱歉我遲到了。」

女醫師微笑,「別在意。」她放輕了嗓音,更緩慢,「那麼。」她說:「你想跟我說些什麼嗎?約翰。」

約翰覺得喉頭有點癢,彷彿有股壓抑的什麼在他喉嚨深處蠢動。他試圖忽略那股急欲噴發的乾渴,「沒什麼特別的。」他察覺自己聲音的低啞,於是清了清嗓子,補充道:「差不多就是那樣。」

「真的?你沒有什麼要跟我分享的嗎?」

「呃,一切都很好。」約翰迅速給了她一個笑容,像要強調他的話。「但......是的,我回去工作了。」

「你開始工作了?」

「是啊。」

「那很好。」女醫師點頭,關注著她對面矮個子男人的表情情與肢體動作。

約翰雙手都放在扶手上,繃著下巴,雙腿疊起。所以他擺出防禦姿態了——她想。不很典型,不過表示本人或許沒有意識到他的反應。

「重回工作的感覺如何?」她問。

「很好。」約翰說:「所有的事情都很正常,沒什麼不一樣的。」

所以這不是他防禦的原因,不是他心底那道鎖。

她知道那道鎖是什麼,那道鎖著腐朽卻屹立不搖的心門大鎖。只有一個人有那把鑰匙。

上一次約翰說他沒辦法談,關於他想說、其實是一直想說,但卻來不及說的。他說他做不到。

「為什麼我們不談談其他的,約翰。」她拋出一個提示,卻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

約翰似乎正在走神,視線朝向她卻沒有聚焦。

「約翰?」她挑高聲音再喊了沉默的男人一聲,他才瞬間回神,但馬上就移開視線。

「我不......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講的。」他說。

然後突然皺起眉,像突然被什麼東西魘住了,整個人不自然地僵硬。

「約翰......」女醫師同情地嘆息。

她的聲音再次把他從自己的世界裡拉出來。約翰手指按著額角,搖搖頭,「我很抱歉。」

「你不需要為任何事道歉。」她說,暗暗咬牙,最後決定直接一點,「福爾摩斯先生的喪禮剛過三天,沒有事情這麼容易淡忘。」

尤其是這件事。女醫師口裡沒說出來的話,他們都很清楚。

約翰對此意外地沒有反應,他沉著地看著他的心理醫師,似乎料到她會提這件事。

「約翰,你必須說出來。」她說。

這句話在他隔了那麼久第一次再來找她時她曾向他說過一次,那時他儘管艱難,依然說出了最困難的那句話。

可現在,他卻盯著她一會,又低下頭。

「我不知道有什麼可說的。」他的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

也許承認事實並不那麼艱難,承認他最好的朋友、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死對約翰.華生而言帶給他無比悲痛,卻並非不可觸及。這對有重要的人去世的患者而言是常有的事情。

在和他的接觸裡她知道約翰.華生絕對不是一個無法承擔痛苦的人。

他接受它們,以致於他剛成為她的病人時,她有些擔心他接受過頭了,太過順從那些他應該抵抗的痛苦、孤單、責任和自我放逐。

但這是不一樣的。

他們能夠哀悼失去,可實際上更令人無法接受的並非失去,而是改變。

「約翰。」女醫師的嘆息裡浮著淡淡的不贊同,眼神多了嚴厲。「你不能試著好像一切都沒變。」

這很矛盾,一個像是約翰.華生這樣有軍醫背景的人不該在面對死亡時如此徬徨。

但她又覺得自己可以理解。因為那些死去的人,即便是死在約翰懷裡的人,他們都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

不是那個會留下巨大空洞的人。

「當我們的生命裡有一個人的位置空下來,那會帶來改變、失去、痛苦,但別抵抗它,它是人生必定的一段經歷,走的人已經走了,而你還得活下去。」

那句話,讓約翰眼底浮現悲痛。

那是他踏進這裡來第一次流露出感情。

「約翰,你得說出來,然後接受它,繼續走下去。」她想再推一把,這應該有用。

但約翰卻再次低下頭,不發一語。

當他說「我不知道有什麼可說的」是真的,他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一切他可以說的在這段時間他都說得夠多,了也看、聽得夠多了,每個人都對他這麼說,他也回應以他可以的範圍。

但有太多事、太長時間,那些凝結在他心底的東西,無法透露隻字片語。

尤其他並未對夏洛克說的。

現在他更無法去談論。







這次會面終究以約翰的不正常沉默作結。他離開的時候,他的心理醫師看起來既無奈又擔心,約翰有點想開口安撫她他不會做什麼傻事也不會突然崩潰什麼的——他想吧。

但終究他還是維持沉默,他真的不知道今天是否能再多應付再一個問題。

踏出大樓,走入街上攜來攘往的人群,約翰看了時間,這場談話比他預計的結束得早。

他慢慢步行來到地鐵站,下了月台,列車到站,但不是他要搭乘的方向。

約翰直到上了車、找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跟著搖搖晃晃的車體前進,漆黑車窗映出他憔悴的臉,才意識到,列車終點站通往墓園。

那個有諮詢偵探在的地方。

他用力仰頭,直到疼痛的地步。

周圍沒有人,所以他可以盡情閉上眼,感受水痕滑過臉頰。













CH02




2012.8.7




這是第三個月,我在陌生的城市裡遊蕩。不得不靠地圖的輔助找到正確的街道,而我的腳步沒有另一個沉重而值得信任的聲音陪伴,這一再提醒我我遠離了屬於我的地盤,我只能孤軍奮戰。

早在第一次與我那小朋友、老對手的會面之後,我就開始為這一天調查準備,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將會有一次對決,我衷心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又希望它足夠戲劇性——喔,那是當然,這結局也沒有令人失望——為此,我做了足夠的準備。

我曾經為了研究洗錢案件花了好幾天駭入世界各地的銀行開了帳戶,模擬那些洗錢手法,當時留下的帳戶現在再次派上用場,我儲存了足夠的資金,也利用它們設立了幾間人頭公司,在我的計畫中這些會是很好的誘餌。

我知道我遲早有一天得求助於我那傲慢的兄長,在這場戰爭中,我能使用的工具太少,為了確保勝利,恐怕非得走到這一步不可,即使這念頭令我作嘔,我仍只能接受,不過我會盡我所能地延遲這時間的到來,好多多享受那沒有他呼吸的空氣。

我在歐洲國家輾轉隱藏形跡,從法國轉向德國,再從德國來到義大利。在明媚陽光下攤開的罪惡和暴行是這個國度的特產,當然,這也是個用對手段就能得到所需一切的地方,不過在這裡我得步步為營,義大利的勢力分配錯縱複雜,家族與家族、幫派與幫派、生意與生意。

如果說有個人能將這裡當成他的遊戲場,如魚得水地悠游其中,追尋著他那所謂小小遊戲帶來的刺激,那就必定是詹姆士.莫里亞提其人。

他一手建構出的龐大王國並不會因為國王已死而停擺,它就像一個巨大的機械,就算失去動力來源,仍能苟延殘喘運作一陣子,也許它終將逃不過毀壞的命運,不過在那之前,它還是擁有足以碾碎一個人的力量——我不會質疑那個人恐怕在一開始就被設定為我本人,夏洛克.福爾摩斯。

我要做的,就是加速它的毀滅。

我再清楚不過,在我贏得這場戰役,像個凱旋的將軍般榮歸故里,回到屬於我的倫敦,回到有我部落格作家和韓德森太太的馬德蓮所在的貝克街前,危險如影隨形。

賽巴斯欽.莫蘭,莫里亞提的副手,他最銳利的爪牙現在還維持這個機器的運作,那傢伙曾是個軍人,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小覷一個曾受過專業殺人訓練,而且在滿是死亡的戰場中一步步走過來的人其心智的堅韌、其行動的狠勁和其鎖定目標後不擇手段的執著。

不過他畢竟不是他的主君,不是拿破崙。

而我,也不只是個公爵。(註1)







當約翰結束一天的工作,走出醫院時,意外地在人行道上看見葛雷格.雷斯垂德。

「嘿。」灰髮探長朝他走來,端正的臉龐已經卸下了他的「工作用」表情,換上較為親切的面孔,和善地站在約翰面前,手甚至都沒從他的大衣口袋裡拿出來。「今天是週三晚上,要去喝兩杯嗎?」

約翰下意識想拒絕,但那個不字還沒來得及溜出舌尖,就被他掐死在喉嚨裡。「當然,為什麼不呢?」

從前他們也常這樣,週三約翰值半天班,有精神在下班之後去喝兩杯,而通常月初的雷斯垂德沒那麼忙碌,只要沒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一個月他也可以偷這麼一次閒。

雖然這三個月來這項週三活動終止了一段時間,不過現在它又回來了。

約翰不知道自己是否樂見於此,但現在看來並不壞。

雷斯垂德露齒一笑,友善地拍拍他的手臂。兩人並肩走向他們常去的那間酒吧。

另一個人的腳步聲離他如此近,約翰下意識大步走著,沒過多久就領先雷斯垂德一步。

探長在醫生看不見的身後蹙起眉。

「嘿,等等。」他喊道,加快腳步追上前頭的約翰。「別著急,醫生,這裡不是阿富汗,沒有人的血管等著你縫。」

醫生聽見聲音停下腳步,轉頭看見追上來的探長,滿臉歉疚,「抱歉,沒注意。」

雷斯垂德聳聳肩,手臂搭上約翰肩頭。

他們就著這個姿勢走進酒吧,找了個角落的隱蔽位置坐下,雷斯垂德表示自己先買第一輪。

約翰坐在位置上,環顧四周。酒吧人聲鼎沸,笑聲、交談聲、咒罵聲,混成嘈雜的一團全部塞進他耳朵裡,過了好幾周安靜、孤獨的單身漢日子,他一時間還真不太習慣。

酒吧裡亂七八糟的氣味、幾乎被交談聲掩蓋的音樂、昏暗但矇矓的燈光,每個人都像蒙上一層迷霧,在這裡毫無顧忌地釋放自己,又用陌生的面孔防備自己。

約翰突然覺得有些焦躁,他深呼吸好讓自己過於紊亂的五感平靜下來,抬起手遮住口鼻。

雷斯垂德拿著啤酒回來的時候看他這個樣子,嘴唇動了動好像想問什麼,但約翰沒注意到,探長也沒真的把話問出口。

他把啤酒放上桌子,弄出些不必要的噪音,讓約翰注意到。

「第一杯。」探長舉起酒瓶子,碰了下約翰的,仰頭一口氣喝下一半。

約翰有樣學樣。清涼的啤酒入喉,瞬間湧上的刺激感驅散了一些煩躁,約翰覺得好多了。

「啊,這真棒。」他衷心道。

「沒什麼比這更好了。」雷斯垂德贊同。

一瓶啤酒下肚,約翰站起來到吧台再要一輪一樣的。一個黑髮女孩在他等酒的時候擠到他旁邊,化著細緻妝容的臉龐看起來年輕甜美。

那女孩向酒保要了杯馬丁尼,然後瞥了約翰一眼,眼神和微笑都饒有興致。

「嗨。」女孩朝他笑,神情裡有明顯的期待。

「嗨。」

酒保拿著他的啤酒回來,約翰便向女孩點頭,無視對方的遺憾拿著酒離開。

在原位等待的探長把這一切看在眼底,接過酒杯時雷斯垂德順口說一句,「那女孩看起來挺好的。」

約翰從來不會放過可能在酒吧搭訕的機會。至少以前是。

醫生只在坐下時聳肩,「她太年輕了,不是我的菜。」

「嗯哼。」雷斯垂德挑眉,啜了口酒。

有短暫的沉默在兩人間流轉,那短短幾分鐘的時間,他們只是小口喝著酒,視線甚至沒對上彼此,在喧鬧的酒吧裡,好像有股力場將這張桌子與周圍的世界隔離。從他們的姿勢和有一口沒一口地啜飲酒液的樣子裡,有股疲憊慢慢湧出,它是如此深、如此沉默。

但這狀況並沒持續多久。不知道是誰開始先搭話,接著他們就像默契十足的老朋友那樣揮去那些沉悶的氣氛,聊起最近的生活近況。

雷斯垂德抱怨居高不下的犯罪率,即便報紙和新聞看起來和平得很——事實上,媒體們最愛的那類案子在犯罪事件中頂多佔個百分之一,其他百分之九十九那些都是什麼入室偷竊、當街鬥毆、家暴、街友鬧事等等與陰謀扯不上一星半點關係的雞毛蒜皮小事,但這就是警察們的大部份工作。

而約翰則抱怨不願意多花點時間在流感季節注意孩子們保暖,和總是多給甜食的家長們。除此之外,他的工作顯然比雷斯垂德幸運得多,至少他不必在蘇豪區的亂七八糟酒吧裡努力和那些嘴閉得比蚌殼還緊的流鶯牛郎們說好說歹只為了搞清楚昨晚打架鬧事的傢伙到底是那群人先動手。

話題告一段落,這期間他們又要了一輪酒。

喝著今晚的第三瓶啤酒——在平常這不算多,不過今晚,酒精似乎作用的特別快,他們都開始覺得有些恍惚。雷斯垂德可以從約翰開始渙散的視線看出這些,他也覺得自己差不多,只是這究竟是由於酒精的關係還是其他,他不願去想。

他們少說聊了一個多小時,在這過程中他一次也沒聽到那個他以為會出現的名字。

「那麼。」雷斯垂德以這個僵硬的字眼開頭,他連聲音也一樣不是很自然。約翰朝他投來模糊但好奇的眼神想知道他又打算說什麼笑話,但那不是雷斯垂德要做的事。

他清清嗓子,說:「我聽說你搬出了貝克街221B。」

他粉飾太平的語調學得還挺像的,至少雷斯垂德自己這麼覺得。

約翰臉上出現一瞬間的停滯。他喝了口酒,粗魯又快速地點下頭。「是啊。」

探長沒說話,看著醫生又喝下一大口酒。

辛辣酒液入喉,約翰才能控制自己的聲音不那麼沙啞。他試圖輕快地說:「搬到比較便宜點的地方,你知道,房租是筆挺大的開銷,而且我現在住的地方離醫院比較近。」

雷斯垂德肯定約翰絕對知道韓德森太太甚至不會向他多要求一毛房租,如果醫生還願意繼續住在他樓上的老房間。

就算提到這個話題,醫生還是沒提起那個名字。

約翰晃著空瓶問他要不要再來一輪的時候雷斯垂德點頭,即使顧慮到明天的工作,他不應該再喝下去。

但他覺得今天正巧就是那個你會願意多喝幾杯,為了某人,而不僅是為了自己的日子。







當他們走出酒吧、分道揚鑣時雷斯垂德是真覺得自己有些醉了,所以他讓計程車在離家幾條街口遠的地方停車,下車步行,讓夜風幫他醒醒腦。

這是在夏洛克喪禮後,雷斯垂德第一次與約翰私下見面。在這之前,他們陸陸續續保持一個月的連絡,卻都是為了公事。

好醫生是最後一個看見夏洛克的人,他目睹了諮詢偵探墜樓的所有過程。雷斯垂德難以想像,親眼看著重要的朋友在面前墜落、破裂、死去是什麼感覺,他為約翰感到難過哀,也祈禱自己一輩子也不要知道那種感覺。

偵訊過程約翰一度沉默,難以繼續下去。雷斯垂德可以體諒,於是耐心地一次次等著約翰,直到將所有線索拼湊起來。

那之後,他想他需要給痛失摯友的醫生一點時間,當知道他回去工作時,雷斯垂德有些欣慰,卻又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

一再地,他想著總要再找時間與約翰見一面。

但一則他有太多事情需要處理。夏洛克的死不只是他一個人的事情,那些報紙的不實指控令警局高層下令徹查所有夏洛克經手的案件,局內有指責的聲浪,也有為偵探抱不平的——出人意料,那些被偵探嘲笑得最兇的警探們卻是第一個跳出來替他說話的——當然更有看好戲的。

頭兩個月檢察官、律師、記者幾乎要擠滿蘇格蘭場的大廳,雷斯垂德得應付一個個質詢案件的不速之客,還得接受調查——畢竟他和夏洛克走得最近,他們當然會懷疑到他身上——他精疲力竭,還得關注下屬的精神狀況——莎莉.多諾萬在偵探墜樓之後展現出出人意料的懺悔。

雷斯垂德承認自己曾帶著惡毒的快意看著她被愧疚淹沒,她直到那時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多麼荒謬,夏洛克破獲的案件太多,其中絕大多數他都不可能犯案。他用事實證明了自己無數次,然而僅僅一次的模糊懷疑,就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後果。

不過看著堅毅得超越大多數男性警探的女人在辦公室崩潰啜泣,雷斯垂德還是心軟。

他安慰了她一整晚,陪她回家,確認她一切都沒事、冷靜下來之後才離開。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如此疲倦。

他甚至沒有時間停下來哀悼他的悲傷,當他在安慰、陪伴別人的時候,他甚至無法停下來,為自己挪出幾分鐘時間來緬懷那個曾讓他氣得跳腳、大聲詛咒,卻也讓他看到人類真正正直又單純的那個人,那個在各方面而言,都是他摯友的偵探。

三個月後,當探長終於有時間惦記起那個他一直掛在心上的想法,他抽空去了一趟221B,想探視一下老朋友,卻只等到瘦小的韓德森太太前來應門,告訴他約翰.華生醫生早在三個月前就搬走了。

雷斯垂德震驚不已,隨後又意識到這結局似乎理所當然。只是他從沒想過有一天,當他造訪貝克街221B,約翰.華生會不在這裡,就像他從未想過哪一天他踏上那道狹窄的樓梯、推開起居室的門,在逆著光的沙發裡,沒有那個傲慢的偵探一臉高深莫測、眼神又帶著期待看著他,然後說

——我希望你帶來的案子夠有意思,雷斯垂德。

韓德森太太提起約翰離開的情況,顯得憂心忡忡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那天從心理醫師那裡回來,沒去上班,莎拉打了電話來,說他沒接手機,過了幾小時,他就回來了。」韓德森太太邊回憶,邊不住地拿手帕按壓眼角,「他告訴我他很抱歉,但他沒辦法再住在這裡。」

「我告訴他『沒關係的,孩子,但我永遠都會為你留著那間房間』我這麼說,他抱抱我,向我道謝,然後兩天就搬出去了。」

最後,老太太說:「他看起來就像碎掉了一樣。」

當時雷斯垂德只覺得擔心。

心碎,那一直像是一種抽象的形容詞,是悲傷的文藝表現。

但他真正看到醫生,他才明白那個字的意思。

毫無生機、行屍走肉、流離失所。即便外表看起來和以往沒有兩樣,但這個男人,已經失去了生命。

多諷刺。戰場沒有打倒約翰.華生,那段退役後徬徨無依的日子也沒有擊敗這個男人。

但一個人的死——就單單只是一個人的死,卻帶走另一個人的生命。




街道空盪,沒有行人也沒有車子經過,靴子敲擊路面的鈍響變得空洞,路燈散下灰白光芒,在溼氣頗重的夜晚空氣裡,依稀能見輕塵漫飛。

雷斯垂德踏上公寓樓梯,抖落外套上沾染的水氣,掏出鑰匙打開大門,卻被在黑暗裡的人影嚇了一跳。

他在手放上槍套的同時意識到來人的身份,隨即放鬆下來。

「拜託別一聲不吭。」探長抱怨著開了燈。坐在他沙發上的人影依舊唯持雙手指尖相抵、撐著下巴的姿勢,只有眼睛隨著他的動作移動。

「你今天特別晚。」麥考夫說。

「我今天和約翰去喝酒了,我以為你知道。」將外套掛上衣帽架,雷斯垂德頓了會,轉頭瞇眼瞪著那據說全英國都在他監控下的男人,「等等,你確實知道吧,幹麼還問?」

麥考夫優雅地挑起一邊眉毛,「當然,我疑惑的是為什麼你要步行回家。」

「散步。」雷斯垂德說。

「當然。」麥考夫慢吞吞地點頭,聲音輕得矜持又傲慢。「散步。」

雷斯垂德用力嘆氣,把自己摔進沙發裡,坐姿和他對面那個佔據他單人椅的那個優雅渾蛋相比粗俗得不可思議,但——誰管他呢。

他今天受夠了。

「約翰很不好,非常、非常、非常不好。」雷斯垂德看著他,「我猜這是你想問的,我和約翰聊了什麼?但你有更多更好的方法,比在我家等我回來要高明得多的方法得知你想知道的事。」

所以他不知道的是——為什麼麥考夫.福爾摩斯要親自來跑這一趟。雷斯垂德沒把這話說出來,但他相信坐在他對面那人肯定明白。

「機器補捉不到人類的感情。」麥考夫說:「不是親近的人也看不出真相。」

雷斯垂德再嘆氣。

他站起來,走進廚房泡了茶出來,各加了些白蘭地。今晚他們都需要一些。

麥考夫接過杯子,那甚至不是茶杯,只是蘇格蘭場周年紀念時發給每個人的廉價馬克杯,上頭還印著警徽和「為人民服務」的字樣——但講究的公務員先生絲毫不在意,雙手自然地包握著馬克杯,讓它溫熱他的手,然後輕啜口熱茶。

蒸騰而起的水霧模糊了男人在光影下銳利的臉龐線條,就連他平常那些嚴厲的眼角皺紋看起來都下垂許多,像個卸下盔甲的老兵,沉默地坐在他的位置上,而沒人知道他眼底盛著的灰暗堆積了多少。

「約翰搬出221B了。」過了一會,雷斯垂德低聲說。

「......我知道。」公務員先生回答。

當然你知道。雷斯垂德實在不為此意外。就像他看見221B那間起居室的樣子,毫無改變,四處堆放的案件資料、種類繁雜的書籍、披在沙發椅背上的藍色睡袍、牆角的小提琴、壁爐架上的骷髏頭和釘著信件的小刀。

唯一欠缺的只是在廚房裡泡茶的醫生,和坐在椅子上沉思的偵探。

三個多月了,韓德森太太一項都沒有移動。

約翰已經不等了,那個守著房子的老太太卻還在等待。他當然知道麥考夫會照顧她,他知道年長的福爾摩斯也依然無法放棄等待,所以他照顧每一個人,韓德森太太、茉莉——那女孩顯然太過傷心,辭了巴茲醫院的工作回老家讀博士,他知道麥考夫用了一點關係確保她順利入學、毋需擔心學費——包括約翰.華生醫生。

「而這幾個月來,華生醫生仍然持續拜訪他的心理醫師。」麥考夫說。

這倒令雷斯垂德訝異,「心理醫師?」他不懂,「為什麼?」

麥考夫盯著手裡的茶,半晌,他才說:「他還在掙扎——在正常......和瘋狂之間。」

說完,年長男人抬頭來看著眼睛裡有深深擔憂的探長,「只是在掙扎求生。」

有一種傷,不會因時間而痊癒。它只會在深處化膿、腐敗,越侵蝕越深。

「我們什麼忙也幫不上。」麥考夫說。

雷斯垂德握緊手中的茶杯,想起今晚約翰的神情,微笑裡的自然與悲傷,空洞與失落。

「所有人都有求生本能。」最後,雷斯垂德說。「他會走出來的。」

男人垂眼,注視著自己的手。

另一隻手從對面伸過來,結實寬厚、長著粗繭、習慣握槍的手,覆上他的手。

麥考夫輕輕在那雙手下轉動自己的手掌向上,指頭扣住厚實的掌側摩挲。指腹下觸感粗糙,和他自己習慣握鋼筆的手截然不同,卻令人感覺沉穩安心。

年長的福爾摩斯輕輕閉上眼,舒緩了眼角那些嚴肅的線條。他勾起嘴角道:「很有說服力,探長先生。」

「既然你這麼說,我姑且把它當作稱讚。」雷斯垂德說。

麥考夫難得笑出聲來。「你是應該這麼做,我很少稱讚人,探長先生。」

雷斯垂德翻個白眼給他,伸手收走他手裡的空杯。

「明天我得出差。」麥考夫在他轉身進廚房前說:「大概三、四天。」

地點保密。既然麥考夫沒有說,雷斯垂德輕易就能猜出來。「所以。」他輕輕喉嚨,「你要留下來嗎?」

「......你要我留下來嗎?」

真是標準的福爾摩斯式回答。雷斯垂德心想,雖然不可避免的,在意識到對方問題裡一絲乾啞的緊張時他心裡產生了一股愉悅感。

畢竟那可是麥考夫.福爾摩斯,大英帝國本人。要讓他緊張的機會可不多。

他故意不馬上回答,直到把兩個馬克杯都放進水槽裡,才轉過來對著仍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聳肩。

「你可以先用浴室。」他說。

麥考夫優雅地微笑,「你真慷慨,葛雷格。」







間幕




入夜的柏林既冷又濕,這是個石頭建成的都市。在它堅硬的地表下,埋藏了歷史的矛盾,那些日夜笙歌的豪華景象和曾經發生在這個國家的分裂、血腥、殘忍,即便現在走在其上的人們漸漸淡忘,建築、歷史仍然記得。

燈火之下最黑暗。

陰影裡的陰謀,在入夜後依舊活躍。

那個人轉過街角,高瘦的身形看起來有些不穩。

遠離中央市區的街道在深夜過後人煙稀少,車子也鮮少經過,只有慘淡的路燈在黑暗中投下一圈徒勞無功的光芒。

男人喘息著,呼出口的白霧很快散去,他收緊大衣,立起領子抵御寒風,壓低的鴨舌帽簷擋住了他的臉,只有陰影下一雙淡色眼眸像路燈投下的光暈那樣蒼白。

男人走入小巷,這裡充斥著冰冷空氣,還有腐朽的氣息,甜膩得像罪惡的味道。

他在角落凹陷處停下,這本來是一棟公寓的後門,現在公寓空置,多年沒有人住了。男人背靠著沾滿泥灰的牆,慢慢坐在階梯上。

他拉開大衣、外套,露出下頭灰色的長袖線衫——右腰側已經滲出一小片紅色——拉起衣服,那裡有道猙獰的傷口,血沿著蒼白的肌理流下,在灰黑的背景裡看起來像是唯一的顏色,生命的顏色。

男人的呼吸紊亂起來,冷汗已經浸溼了他的額頭。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粗魯地擦去傷口附近的血,過程中牽動傷口,他痛得咬牙,但還是忍著不發一聲。

血還在流,很難擦乾淨,男人把手帕放到一邊,手指捏著傷口的皮肉,仔細檢查傷勢。

刀割的不深,皮肉傷。這是他原本就知道的。不過那個劃了他一刀的人拿出武器的時候,男人清楚看見上面斑斑的鏽跡,不知道是哪個倒霉鬼留下來的,總之噁心到極點。

他現在沒有消毒工具。男人想,希望今晚他拜訪的那傢伙有一些。他一點也不希望成功逃離一群武裝黑幫分子之後,卻死在破傷風或傷口感染這種聽起來就蠢到家的理由上。

他用單手擠壓著傷口,腳在雪地上撥著,弄開最上面那層灰,露出底下潔白的冰雪,他拿手帕包了些雪起來,壓在傷口上。冰冷直接接觸傷口,讓男人尖銳地抽氣,喉間發出忍耐不住的嘶吼。

但很快,冰冷痲痹了疼痛,男人藉著融化的雪水洗去骯髒的血水,露出外翻的皮肉,他丟掉手帕,從大衣另一邊的口袋裡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繃帶,將傷口處牢牢纏繞起來,一圈又一圈,用力綁緊。

幹完這一切,他重新整理好衣服,扣緊外套和大衣,起身往小巷深處走。

男人的腳步飛快,就個受傷了人來說也差不多了其如此。他熟門熟路地在狹窄複雜的巷道中穿行,好像對這裡再熟悉不過的地頭蛇。

實際上,他不過是個旅人。

他只是特別擅長記憶和連結,還有一些更加致命、更加高明的技能。

所以,或許這麼說吧。一個獵人。

男人轉向一條街道,整齊得多,也乾淨得多。他整理了一下大衣,拍去灰塵和雪,挺直背脊的動作讓他扯到商扣,一陣齜牙咧嘴,但他很快讓自己面無表情,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一輛計程車經過,他招手讓它停下來,給司機報了個地址。

他下車的時候小費給得頗豐,司機道謝後揚長而去。男人盯著遠去的車尾燈一會,才沿著街道走。

現在夜還不算深,離商家打烊還有一點時間,還有最後一群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在街上閒逛。男人和他們擦肩而過,卻不與任何人碰觸。

他靠著牆走,眼神四下逡巡,看似漫無目的,卻明顯在找些什麼。

長街轉角的酒吧門口坐著三、四個年輕人,他們本在閒聊,直到一個人注意到對街那個穿長大衣的男人,他撞撞同伴的手肘,提醒他。

穿紅夾克的棕髮男孩提姆往這邊看了一眼,他站起來向同伴說了兩句什麼,雙手插在口袋裡,穿越馬路朝男人走來。

就像世界上每個城市一樣,柏林有它自己的地下勢力,人們不一定知道,但它就是存在。勢力有大有小,有自己的規則和玩家,外來者都得遵守,玩他們定下的遊戲,除此之外免談。提姆和他的朋友在這裡算是邊緣人物,他們太過年輕,不屬於任何勢力,偶爾幫忙跑點腿,但從不沾那些真正危險的東西,但他們是這裡情報最靈通的一群。

就像游俠。他們曾經這麼誇張地把自己比作那些奇幻小說裡的人物。不過他們從不幹那些伸張正義什麼的事情,他們只是懂得明哲保身。

而這個男人——提姆叫他Wurzel。這傢伙兩個月前出現,之前從沒聽過這人,也不知道他從哪裡來。不向任何勢力打招呼,也不靠攏哪一幫人,他孑然一身,四處遊蕩,打聽消息,偶爾幫幫這一群、偶爾管管那一群,說也奇怪,大的幫派不太敢碰他,小的勢力也和他建立起還算友善的關係。

不過他更常來找提姆這一群,大概是因為他們討生活的方式很像。他的事情多半由提姆接頭,他對這傢伙很感興趣,不像其他人,他們挺怕這個男人,怕和他灰藍色像水晶的眼睛對視,他們說那雙眼睛很恐怖,像能看穿你的一切,像玻璃,又像一把刀子。

但提姆無所謂。他沒什麼好看穿的,他沒有秘密、沒有家人、沒有要保護的東西,也沒有要隱瞞的事情,所以他不怕。

男人也只有偶爾會和提姆多說兩句。他曾經問過男人從哪來,叫什麼名字,來幹什麼的。男人只說他在找回家的方法,他的家在大海另一端。

「你不錯。」提姆點點頭,「至少你還有家,可以想辦法回去。」

「你沒有嗎?」男人問。

提姆搖頭,「十歲那年就沒有了。」

接著的事情提姆不怎麼想談,男人也沒有再問下去,不過這樣一來,提姆也就不能再多問什麼了。他這才發覺自己被擺了一道。

在那次談話之後,他就叫他Wurzel,根。

第一次男人聽他這麼稱呼的時後表情有些訝異,但後來也沒說什麼。

男人在原地等提姆站到他面前。

「嘿。你遲到了,你從不遲到。」提姆說,上下打量對方。

「有些狀況。」男人說。

提姆聳肩,表示自己也沒興趣知道他的事。不多問、不多說,這是街頭生存的第一法則。

「跟我來。」他說:「你要我跟的那個人,還有他的房號都查到了,門路都打點好了。」

男人點頭,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跟在男孩身後。









踏在飯店的深紅色地毯上,麥考夫邊走邊拉鬆領帶、解開襯衫釦子,西裝外套則頗沒有形象地搭在他手臂上。男人向來優雅端正的表情鬆弛下來,每一條細紋都在叫囂疲倦。

「今晚的協議別忘了傳真一份回局裡,然後叫史帝文的小組開始行動,我們分秒必爭。」麥考夫說。

跟在他身後的女祕書低頭操弄她的黑莓機,頭也沒抬,「局長那裡對協議還沒有確切結果感覺憂心。」

「他是該憂心,不過我們的任務不包括照顧他的心理健康。」大英帝國的地下掌控者揮揮手,「時間就是金錢,商人們總是這麼說,對我們而言時間就是生命。」

「當然,Boss。」指令發出,安西婭抬頭瞄了眼老大的臉色,「明天早上還有餐會,另外下午您得和B先生一起打場高爾夫。」她補充,「對方不喜歡輸。」

麥考夫抬抬眉。「哦,那真巧,我也不喜歡。」

「了解,Boss。」安西婭一笑,再次低頭打字。

公務員先生悄悄吁了口氣,女祕書貼心地注意到了,「您應該休息一下,我安排的早餐四個小時後會送到,有鑒於早餐會的與會人士是我們非常熟悉的老朋友,您還是提前填飽肚子好。在此之前您好有一個小時時間梳洗、三個小時時間就寢。」她收起手機,在老闆房門前三步的地方停下腳步,「浴室應該已經為您準備好熱水了。」

「沒有妳我可真連吃飯洗澡都不會了,安西婭。」麥考夫微笑道。

「您會找到另一個女傭的。」安西婭回以同樣的笑容。「不打擾您休息了。」

她說完轉身離開。麥考夫掏出門卡鑰匙開門。他這趟出行是政府機密,行程不對外公開,也沒必要講究嚇唬人的排場,通常這種公差安西婭都會安排中等的飯店,交通位置方便、舒適乾淨,往來洽商人士首選,但不是政治家們常住的飯店。

雖然保全稍微鬆懈了些,不過行蹤容易保密。好幾年來麥考夫靠這方法避免無謂的人員浪費,但看來,今天是遇到行家了。

推開門的時候,他流暢地將外套換手、不動聲色摸出內袋裡的微型手槍。

房間裡應該只有一個人,他希望對方選擇這時間來訪,是希望能坐下來談談,天知道麥考夫的手雖然說不上有多乾淨,但他真的不太喜歡血。

麥考夫手指摸上牆上的電燈開關,將要按下的時候,那道聲音彷彿從地獄裡傳來。

「好久不見,親愛的哥哥,看來你終於減肥成功了。」

麥考夫腦中一片空白,但身體比腦袋先動作,他猛地按下電燈開關,舉槍對準聲音來處。

室內突然光明大作,霎那間湧入眼睛的光線將一切都驅逐成黑影,但麥考夫仍鎖定那個坐在椅子上的傢伙。

扶手椅上那人也同樣一動不動,突如其來的光亮似乎沒特別影響他,他甚至不曾抬手來遮。

「你應該解除警報,麥考夫。」對方再說。熟悉的沙啞觸動男人的神經。

「你是誰。」他壓低聲音問。姆指拉開保險,食指搭上板機。不管對方怎麼認為,麥考夫可是認真的,而且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你弟弟。」對方說:「我從地獄回來了?」

在驟光造成的短暫模糊後,麥考夫從準星處看見的目標,被他用槍口指著的男人,有一張夏洛克的臉。

麥考夫從沒像現在這樣渴望空氣。他大口大口喘息,像離水的魚,不這麼做就無法活下去。

他張開的嘴像是想要怒吼什麼,但一點聲音都沒從他乾啞的喉嚨裡發出來。他只能用力把手槍丟向牆邊,「砰」地砸碎了小几上的杯子,好像也砸碎了大英帝國那即使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也撼動不了的神經。

他跌坐在床上,把臉埋進雙手前還沒忘記按下手機上取消緊急情況的號碼。

等他終於整理好情緒——雖然也不過才五分鐘左右——抬頭看向那個該死的小渾蛋時,他還是坐在那張扶手椅上,蹺腳的模樣像個國王,歪著他的頭顱,灰藍色的眼睛帶著疏離的困惑看著他,像是對自己的出現竟得到哥哥這種待遇感到不解。

「我以為你死了。」麥考夫再花了一分鐘才從喉嚨裡擠出這一句,而且聲音扭曲恐慌得根本不像他。

是的,恐慌。

麥考夫甚至不敢靠近眼前的人一步,生怕下一秒他就會再消失不見。

倒是那個該死的、永遠也不讓他放心的、天殺他媽的自以為是的夏洛克。當他聽到麥考夫的聲音,花了幾秒推斷出其中的意思後,恍然大悟地得意起來。

「你也沒有看穿!」他開心的像是提前過聖誕節一樣,聲音充滿驚喜。「看看你,老哥,你退步了——那個女人你也沒發現,還有我。」

那聲音和當初他成功愚弄了麥考夫,讓他以為把他偷藏的甜甜圈吃掉的是家裡養的狗一模一樣。

很好,麥考夫現在確認了這是他弟弟沒錯,活生生的。不是那個他親手埋葬、冰冷冷的身體。

他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或者更乾脆,痛揍這小子一頓。最後那個點子聽起來不錯,但年長的福爾摩斯最後還是只能挫敗地呻吟一聲,然後,他的鼻子捕捉到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受傷了?」麥考夫上下打量著年輕的福爾摩斯,注意到他本來就蒼白的臉頰多了點不健康的青白,「而且還髒得要死。」

「我可不像你出差還能住飯店。」夏洛克冷哼,額頭開始滲冷汗,出口的話語也喪失尖銳的力道。

麥考夫走上前,把他按在椅子上,扯開他的大衣、外套和上衣,看到身側那處草草處理過的傷口又開始滲血,鮮紅染溼了繃帶。

麥考夫原本以為自己不能再更討厭見血了,看來他低估了自己。

他站起來,打電話到飯店櫃檯,「抱歉,我打破了杯子,被割傷了......你們可以送個醫藥箱過來嗎?不不.....只是個小傷,我自己可以處理。」

夏洛克看著兄長掛掉電話,走到剛才被打碎的杯子邊,拾起一片較大的碎片,往手掌心用力劃下。

血沿著指尖滴落,麥考夫的臉有那麼一瞬間因疼痛抽動,但他很快控制住表情,抽來紙巾壓住傷口。

「......你在幹什麼?!」

麥考夫橫了眼現在才開始緊張的弟弟,「到浴室裡。」他說:「你大費周章躲到我房間,弄得這麼戲劇性,不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你還活著而且還和我接上頭?我在配合你的計劃。」

夏洛克抿起嘴,眼睛向下掃了掃,最後一句話也不說,乖乖走進浴室。

沒過多久,飯店的工作人員敲門拿來醫藥箱,禮貌詢問是否需要幫助。麥考夫按著滿手染紅的紙巾開門接過醫藥箱慢條斯理地上藥包紮,等工作人員進來整理完杯子碎片還沒搞定,他也拒絕幫助請對方離開,醫藥箱順理成章留了下來。

草草綁好傷口止血,麥考夫拎著箱子走進浴室。

夏洛克已經脫下上半身所有衣服,正在解繃帶。

麥考夫不動聲色地蹙了眉。夏洛克本就瘦,如今更幾乎能看見肋骨,還有蒼白皮膚上幾道新舊交錯的傷痕。「如果你要受傷,至少學些基本的醫護常識。」年長的福爾摩斯走過去接手他的工作,將紗布一圈一圈拆下來。

用雪水清洗的傷口邊緣浮腫,尤其傷者還不安份地四處走動、爬窗潛入飯店房間,現在外翻的皮肉浸著血水,看起來比之前還要狼狽。

「我材料有限。」夏洛克不贊同的哼道。

麥考夫瞪他一眼,扯來毛巾就著熱水為他清洗傷口、重新消毒上藥。

「你現在可以說清楚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了。」邊動作,他邊問。

聽著兄長又恢復平靜的聲音,夏洛克顯然有著小小不滿。「你是說我怎麼騙過你的。」他刻意道。

麥考夫強忍翻白眼的衝動,「是的,你是怎麼騙過我的?。」他的乾脆讓夏洛克挫敗撇嘴,但還是乖乖把一切全盤托出。

他說得很快且毫無停頓,麥考夫沒打斷他,直到夏洛克說完那些他驚險的冒險——這部份被無足輕重的隨便帶過——和他縝密的計劃——這倒是鉅細彌遺地被詳細解釋了一遍,麥考夫也處理完那道血淋淋的傷口,繃帶包紮得平整漂亮,其他還在癒合的傷處也塗抹上軟膏用紗布貼好。

現在他終於能夠為自己的手上藥了。

在麥考夫試著用單手為自己包紮的時候,夏洛克齜牙咧嘴地穿好衣服,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迷你隨身碟。

「全在這裡。」夏洛克慎重其事地將它遞到麥考夫面前。

年長的福爾摩斯沒有接過。他看著那小東西一會,再看看眼前蒼白瘦長的年輕人。夏洛克淺色的眼眸裡沒有一絲不甘或是抵制的情緒,他是如此專注、認真,幾乎可以說這是他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對麥考夫露出最接近友善的神情。

「這就是你這兩個月去幹的事?」他問。

夏洛克點頭,沒有收回他的手。這不只是他這兩個月深入敵陣、用比他過去兩年所受還要多的傷換來的,而是未來兩年一切的基礎,和他回家的希望。

「我需要你幫我。」他說。

麥考夫盯著他弟弟的眼睛。「你知道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夏洛克說:「我知道。」他的手仍在原位,視線不曾轉移。

麥考夫抬眉,斂下視線,仍然沒有動作的意思。

「這是你唯一能為我做的。」夏洛克再次開口。「幫我。」

年長的福爾摩斯抬頭瞪他,終於伸手接下隨身碟,握在手心裡。

「你用什麼聯絡方法?手機、網站。」

夏洛克搖頭,「太容易被追蹤。」他想了想,「在佛德里希大街,找酒吧的提姆,告訴他聯絡Wurzel。」

「Wurzel?」麥考夫失笑,「這是什麼風格?!」

夏洛克聳肩,整理整理衣領,打算離開。

然而走出浴室後,他又突然回頭。麥考夫在他身後停下腳步,等待他的提問。

過了漫長無聲的五分鐘,終於,偵探艱難地開口,「約翰......怎麼樣了?」

他又停了停,再說話時聲音乾啞。「他還好嗎?」

不好、糟透了,你在慢性謀殺他——或者該說,從你騙過所有人那天,某一部份的約翰.華生就死去了。

但看著夏洛克幾乎可以說是透明、純真的灰藍色眼睛。

麥考夫最後只能說:「他傷心透了。」

他只能這麼說:「但一切都還好。」

偵探緊繃的肩膀這才垂下一些。他點頭,動作有些僵硬。「我要走了。」

「我會再跟你聯繫。」麥考夫說。

年輕的福爾摩斯最後再看了他哥哥一眼,戴上帽子,讓帽簷落下的陰影藏住他的眼睛,推門離開。

直到房門關上,麥考夫環視四周,空無一人的簡單房間再次恢復寂靜,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

把緊握的右手舉到面前攤開,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正在顫抖,那個隨處可見的隨身碟還安靜地躺在掌心上。

直到此刻,他才感覺那些侵入他呼吸的血腥味變得沉重,真實起來。

再次跌坐在床上,他舉起手,祈禱似地握緊小小的隨身碟,抵著額頭。

他的身體還止不住地在顫抖,從雙手到心臟。










CH03




2013.4.26




將近一年。我從沒想過我也會開始對時間這東西覺得感慨,多愁善感,一般人是這麼說的。

如果說這場逃亡之旅有什麼值得我意外的,大概就是這樁事了。

麥考夫的效率一直都不錯,考慮到他手底下那些沒用的蠢才,這樣的效率算奇高的了。這半年來我都在做臥底工作——以我目前的狀況,這是最適合我的,而我也強烈堅持必須站在第一線。既然資料全是我找出來、我拿到手的,麥考夫在這方面也只能順從我的意思,況且在這件事情上他手中沒多少人可以信任。

只有我。啊,這真是令人愉悅的感覺,知道我那親愛的哥哥也有事與願違的時候。上次這種享受是什麼時候?好像是我們高中的時候吧。真是漫長。

我的生活說簡單很簡單,說複雜也很複雜。沉浸在罪案裡,毒品、地下交易、搶劫、暴力,麥考夫一開始還挺擔心我的,他大概以為我會故態復萌,或者是——我得說這真是愚蠢——受不住誘惑。

他始終不了解我,不像約翰那樣明白我。如果我身邊就有足以提供給我大腦運轉的燃料、精心設計的犯罪事件以及身處其中的刺激,我又為什麼要去屈就那些人工造物提供的劣質快感?

他始終不懂,我所需要的從來不是單純的刺激或是飄飄然的快感,我的大腦必須持續運轉,它才是我賴以為生的心跳,而再也沒有什麼,比謎題更能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而我本身,就身處謎題之中。

我不能稱我的臥底行動如魚得水什麼的。事實上它讓我每天都得繃緊神經、不得放鬆絲毫。我明白在這裡與我相伴的只有危險與敵人,只要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偶爾我會想起約翰,我的好醫生,在過去我們每一次冒險中我身邊總有他值得信賴的陪伴,或者說他就是我冒險中最不可或缺的那一部份。

我承認我曾經希望過約翰在我身邊,此時此地,和我一起隱藏在黑暗中,就像我們所經歷過的一樣。但我知道這不可能,是我選擇離開他、離開倫敦,獨自一人來做個了斷。

我曾經想過約翰在做些什麼。

我讓他相信我死了之後,他的生活如何?他會繼續在貝克街住嗎?他會繼續他小診所的醫生工作嗎?或者他會打算離開英國、離開倫敦,在外地旅遊一陣之後,他會找到新的生活方式。

我不知道他是否會忘記我,那個壞脾氣的、煩人又古怪的偵探。但我想就算他真的遺忘,也沒什麼好意外的,人類本來就是擅長遺忘的生物。

可惜我不屬於其中。

麥考夫為我們的小計謀設置連絡方式的時候也給了我智慧型手機,可以用來上網。有幾次我曾想點進那個部落格去看看。但我放棄了,我不知道我進去那裡面會看到什麼。

我從不猜測,在所有線索都到定位前我不會對事實做出任何主觀臆測。

如果不完整的資訊意味著我會在約翰.華生這件案子裡有任何不肯定的推測,那麼我寧可遠離它,不去接觸任何相關的線索。

這樣我就能記得那句話,我親愛的摯友在最後的時候還告訴我,他相信我。

在我已經決定要欺騙他的時候,用盡一生欺騙他的時候,他仍然相信我。

這就是事實。








救護車聲音刺耳,驚動了急診室。那個男孩躺在活動病床上被一群急救人員氣勢洶洶地送進緊急手術室時,約翰才看見他的臉。

那是個英俊的小夥子,長著一頭金髮,如果不是它沾滿了泥土和變黑的血水,黏膩地貼在他的腦袋上,它應該像阿波羅的金髮一樣燦爛耀眼。

手術室滿是機器冰冷的運轉聲和急救人員們壓抑的緊繃聲音。

約翰今晚到中央醫院急診室義務值班,今晚只有他和另一位內科醫師在場。

鮮紅的血、警報聲、急促的節奏讓他腎上腺素激增,但他強自按捺跳動的情緒,完成所有消毒手續,護士在旁邊報告狀況。

傷者二十四歲,年輕男性,就現場狀況判斷是從高樓摔落,頭部受到重擊,手腿骨折,肋骨斷裂,似乎傷及內臟。

CT片子很快送來,約翰邊聽報告邊讀片,快訴下達簡單指示,他沒有可以同時進行手術的助手,所以動作得快,他們得從死神手中搶人。

手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約翰步出手術室的時候感覺全身虛脫。他坐在休息室輕輕喘著氣,肩膀垮下,垂在膝間的雙手交握,手套上還沾著大片血跡,已經開始轉黑,像疙瘩似地附著在上面。

他深深吸氣,脫下手套丟進垃圾桶裡。抓起毛巾走進淋浴間。

熱水打在身上讓他身上的消毒水和血味淡了一些,也讓他舒適不少。擦乾身體穿上衣服,約翰踏出休息室,一名護士就找上了他。

「那邊有位警官要找你,華生醫生。」她指著不遠處正和另一位醫生談話的矮小黑人女性。

「警官?」約翰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護士看他一臉茫然,壓低聲音提醒。「你不知道嗎?聽說那個男孩子是自殺,和他女朋友一起從樓頂跳下來,據說是殉情。」

「是嗎?」自殺、跳樓。這兩個字眼讓約翰又是一陣恍惚。他的凝重在護士眼裡只被當作疲憊,拍了拍他的手臂就離去。

約翰調整了呼吸與表情,走向那位黑人女警官。

這時她正好結束和另一位醫生的談話,轉向約翰。

「約翰.華生醫生?」

「我就是。」他握住對方伸出的手。

「那男孩怎麼樣了?」

「手術成功,沒有意外的話等麻醉退了他就會醒,不過由於腦部重擊還需要觀察幾天。」約翰停頓一下,補充:「我只是來義務值班的急診醫生,明天醫院應該會幫他安排新的主治醫生,也許詳細情況妳之後該找那位醫生——呃,如果妳有需要的話。」

「謝謝你,醫生。」

約翰微笑,在那名警官轉身離開前,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對方。「......對不起,我想請問那女孩子怎麼了?」

女警回頭,遺憾地看著他,「那女孩當場死亡。她的脖子剛好撞到旁邊的花壇,她沒有他那麼幸運。」

約翰不知道自己聽說這消息時表情究竟如何,但顯然很糟糕。對面的女警對他蹙眉,一付擔心他就要昏倒的樣子。

「你還好嗎?醫生。」

約翰試了幾次,終於強擠出笑容。「我很好。」說完,他快步轉身離去。

直到值完班,回到空無一人的公寓,約翰仍然覺得腦中一片渾噩。

他開了玄關的小燈,踢掉的鞋子隨意倒在鞋櫃旁。外套在經過桌子的時候隨手一丟。

揉揉眼睛,約翰在床邊坐下,佝僂著把臉埋進手裡抹了抹,但寂靜只讓佔據他大腦的畫面更清晰,就像部無聲的老電影,只是它刺目得多。

那些他在急診室裡看到的血,混著腥味滲入鼻端的消毒水氣味,安靜無聲的走廊、慘灰色的天空、灰黑的人行道和蒼白的皮膚。

不變的都是血。

約翰深吸一口氣。他覺得好累,沒有脫衣服就躺在床上,拉來棉被蓋住頭,縮起身體像這樣就能掙脫那些灰色畫面似的,他強迫自己入睡。

他甚至不知道今天晚上,在夢中,場景是不是還是一樣的街道和天空。







隔天約翰醒來,第一個進入腦海的念頭不是他因睡姿不正造成的肌肉痠痛,而是那個男孩。

他搖搖頭,活動活動脖子,告訴自己別再去想那件事。

下床梳洗、換了衣服後,他給自己泡了杯咖啡想提振因睡眠品質低落而萎靡的精神,卻在坐下來打開電視時看見早晨新聞關於那對殉情男女的報導。

螢幕秀出的照片上,年輕男孩英俊帥氣,笑容像盛夏的陽光,他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母親也在不久前去世,靠獎學金來到倫敦讀大學,半工半讀,成績依然優秀,而且上進樂觀,是個誰都會愛上的小伙子。

那個女孩來自富豪家族,家世顯赫,長相甜美像個小公主。顯然又是一個老套的羅曼史故事,年輕英俊的窮詩人愛上貴族公主,他們享受偷情的刺激,以為那就是愛。

但夢終有破碎的一天。

聽著新聞裡誇大嘲諷的報導,約翰只想到昨晚男孩在手術室的無影燈下,被血襯得青白像死亡一樣的臉色。

吃完早餐,約翰準時出門上班。

顯然最近倫敦太過平靜,既沒有搶劫也沒有綁架,沒有命案,就像全城的罪犯說好了在這時候休息似的。

雷斯垂德大概會很高興。他想。自從上次一起喝酒之後,每隔一、兩個禮拜他們都會再聚一次。只有他們,天南地北聊著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談其他。

不過和平的壞處就是人們開始對一點小事大驚小怪,約翰走進醫院,所有醫生護士都在討論昨晚的殉情事件,報紙頭條刊載的標題醒目聳動,像是非得提醒他翰這件事情似的。

他放棄了早報,走進自己的門診間,直接開始工作。

這一整天約翰都沉默得過份,掛在臉上的笑容也顯得無精打采。莎拉敏銳的注意到,關心了兩句,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明這一切,只好簡單搪塞過去。

那男孩的表情始終在腦中縈繞不去,它在他眼前晃,好像他一眨眼就可以看見那張死氣沉沉的臉,還有灰色壓抑的天空。

於是,結束值班,他終於決定去中央醫院看看那男孩。







護士好心地告訴他病房號碼,並且告訴他男孩已經醒來。

「那女孩的父母堅持要對他提起告訴,真是可憐。他父母都過世了,一個窮小子怎麼打官司?」護士欷吁道,顯然是想找人聊聊八卦。

「......我相信會有辦法的。」約翰隨口附和,告別護士,走到病房前。

握緊了拳,他輕輕敲門。

病房內沒有任何回音。他想也許男孩還在睡,剛從麻醉中醒來的人總是需要多休息。

想了想,約翰還是悄悄推開房門,打算進去看一眼。

但和他想的不同,床上的人已經醒來,在他走進病房的時候僵硬地轉過頭來看他。

約翰沒做好心理準備,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倒是男孩先開口。「你是警察嗎?」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看不見嘴唇開闔,即便醒來依然毫無生氣,唇也慘白著,擱在棉被外的手臂上插著蝴蝶針,強制將維繫生命的點低輸入青色血管內。整個房間除了機器的滴答聲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約翰上前一步,凝視著男孩。「我是昨天晚上幫你開刀的醫生。」

男孩稍微有了點反應,眼睛睜大一點,約翰才發現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藍色,帶點柔軟的灰,有點像天使石(註1),那份圓潤與優雅像天使藍色眼睛裡的淚滴。

他不由得想起另一雙眼睛,天青石(註2)色的眼睛,透明、銳利、高傲又無與倫比的燦爛。

「你不應該救我的。」但男孩卻看著他這麼說,然後又轉過頭去。

約翰沒辦法看他這樣,他再上前一步,靠近病床,這讓他更清楚地看見男孩有多麼白如死灰。

「我是個醫生,我的職責就是救人。至少你還活著。」約翰說。

男孩又回頭,天使般的眼睛裡透出的是死沉的顏色,沒有淚滴,但約翰就是能看見裡面的小人正在慟哭,那悲傷即便透過眼淚也難以傳達。

他感覺心臟被人緊緊掐住一樣,在那雙眼睛裡看見兩個哭泣的人。

「你愛過人嗎?醫生,深深的愛過。」男孩突然問。

約翰凝視他良久,緩緩點頭。

「如果你知道自己永遠失去那個人,你應該和他一起走,但你沒有,而死亡那條線永遠將你和那個人分開,你要怎麼呼吸?」男孩一字、一字地說,每一個字彷彿用盡他全身的力量,從齒縫間吐出、從喉嚨間擠出,從靈魂深處掏出來。「我要怎麼活下去?我怎麼能活下去?」

要怎麼活下去?

怎麼能活下去?

那一字一句都像是質問。

你怎麼活下去?

你怎能活下去?

為什麼你還活得下去?

在你失去那個你深深愛著的人,你的世界因他的離去而崩潰,你的呼吸因他的離去而停止。

你還能活得下去嗎?

所以為什麼他還在這裡,還活得好好的,雖然他的心已死?

約翰閉上眼,阻隔了男孩的注視。

在他自己的黑暗裡,他又看見了那雙眼睛,如此漂亮,總是閃爍著光芒,為了抓住真相的尾巴將它拽出陰影、曝露在陽光下。

那雙眼睛會像星星一樣耀眼,然後告訴他——看吧,約翰,這才是活著的唯一價值,這才應該是。

是的,永遠都是這樣。謎題、真相、拯救。

你就是為此而活的不是嗎?

所以,是的。他可以活下去,死亡不該是唯一的選擇。

「你不能。」約翰對男孩說。聲音如此嚴厲、如此低沉,就像他不是對一個人說,而是對一個已遊離太久的靈魂說。「但你應該活下去,為了那個人,為了你的愛。」

男孩看著他,突然轉過頭去,把側臉埋在枕頭上哭泣著。

他的聲音如此悲痛,幾乎承載了兩人份的哀悼。

男孩壓抑的哭聲像無數細針紮在約翰心上,他的心臟為之痠疼顫慄,幾乎站不住腳。約翰踉蹌走出病房,就在門旁坐下,背靠著牆,埋首在屈起的膝間。

一年,一年不曾落下的淚濕潤了眼眶,滑下臉頰。







那天,約翰覺得自己好像哭了一年份的量。

他的眼淚無時無刻不在落下。他坐在走廊哭泣的舉動嚇到了醫生和護士們,他急忙擦乾眼淚站起來,向所有人道歉,但走出醫院,眼淚又掉下來。

就這麼無緣無故的,像是他的身體接到指令要將這一年來所有的水分都在這一天消耗光。

但這樣他無法搭電車,只好叫計程車。

在醫院門口載到一個哭泣不止的男人好像再理所當然不過,司機沒有多問什麼,也不曾試圖與約翰交談,於是他得到一個靜靜落淚的空間,讓他可以看著車窗外飛逝的景象,在淚水模糊的視線中回憶起每次他看著這樣的景象時被捲入的一個個事件。

有可能是他們正驅車前往某個案發現場、或正追逐一個犯人、或結束了案子在回家的路上,那段時間車裡總是安靜的。

因為同行的那個人習慣在這時候思考、整理他的思緒。

這讓約翰想起第一次他們一起搭一輛計程車的時候。

——真是太了不起!他說——太神奇了。

然後那雙眼睛裡流露出詫異——約翰突然發現他好像還挺常讓偵探露出這種表情,就好像他真的會感到詫異似的

——你真這麼覺得?

夏洛克說。

——當然,沒人這麼告訴你嗎?

——喔,別人通常不這麼認為。

——那他們怎麼說?

——Piss off。

約翰突然笑起來,眼淚順著他的嘴唇流進去,舌尖傳來苦澀的味道。

誰能想到?後來他才是那個最常對夏洛克說Piss off的人。







隔天他向醫院請了假,一大早就前往貝克街221B。

韓德森太太像以前一樣來應門,只是看到他的時候眼眶裡蓄滿淚水,連叫他名字的時候聲音都在打顫。

他突然有些內疚,於是上前給了老太太一個擁抱。

「最近好嗎,韓德森太太?」

「還可以。」她看著他露出欣喜的笑容,雙手握著他的手臂輕輕搖晃。「你這麼久都沒來問候一聲。」她佯怒說著,又忍不住落淚。

「所以我現在來了。」約翰安慰地拍著她的背,問:「我可以上去看看嗎?」

老太太的表情變得擔憂起來,但她還是微笑。

「去吧。」她的手溫柔地按在約翰背上,將他帶進公寓。

略舊的璧紙、狹窄的樓梯間,連陳舊的漆都帶著懷念的味道。

約翰抬腳走上樓梯,在心裡慢慢數著,一、二、三......

十七級。他站定腳步,轉向右側,那道門靜靜地在那裡,就像當初他和夏洛克來這裡看房子的時候。

伸手握住門把,小心轉動,向前推開門板。

全部都在裡面。

所有的回憶都在裡面。

約翰靜悄悄地走進去,目光落在每一項東西上,都虔誠得緩慢。

這裡和他離開的時候已經不太一樣,韓德森太太大概整理過了,夏洛克那些亂七八糟的實驗器材和化學用品從餐桌上消失,只剩下被化學藥品沾灑到的班班痕跡。

長大衣和圍巾掛在進門旁的衣帽架上,就像從前一樣。約翰脫下自己的外套掛在旁邊,伸手摸了摸大衣。那就是那一天夏洛克穿的那件,是他少有衣物裡最高檔的一項。他的衣服大多不是名牌——雖然穿在他修長精實的身體上怎麼看都有股模特兒的風采——只有這件大衣特別昂貴,昂貴到夏洛克經常穿著它到處跑、冒險打鬥、鑽巷子和地下水道,經歷多次頑強清洗後依然耐穿。

現在它已經被洗淨、燙挺,安靜地掛著。上面似乎還留有冒險的氣味。

他的扶手椅和夏洛克的沙發還在它們原本的位置,四處散亂的文件和報紙被收拾乾淨,夏洛克老隨便丟在沙發上的浴袍不在那裡,抱枕都被擺放整齊,不再亂堆在桌子下。

但還是有些東西不變。璧爐上的頭骨先生在老位置上用它空洞的眼眶盯著約翰,它旁邊的刀子也依然釘在信件上。

還有夏洛克的小提琴,獨自在牆角的陰暗處沉默著。

書櫃裡擺著的書一本不少,甚至看起來更擠了些。但考慮到夏洛克總是看完一本書亂丟一本,起居室、廚房到房間,有時候在廁所裡都有他隨手亂丟的書,或地板或書桌,椅子上椅子下到處都是,整理起來也剛好能把櫃子塞滿。

約翰忍不住想,原來他們買了這麼多書——即便大部份都是夏洛克買的。而電視機下方櫃子排列的資料夾也都還在,不同的只是原本還有多出來的空間被同樣的資料夾填滿,還有好幾個盒子堆在旁邊。

「我把你們那些資料都照日期整理好了,照你的方法。」韓德森太太說:「還有一些照片啊、信之類的......」

說著,那老太太又哽噎了。

約翰回頭摟摟她的肩膀。韓德森太太啜泣幾聲,反去推他。

「去吧,進去看看。我去給你泡些茶來。」

她轉身下樓之後,約翰才走進房間。腳底踏著柔軟的地毯,好像灰塵的味道都還和他第一天走進221B的味道一樣。

光線像是魔法師的筆,在每一項物品上都點亮一點記憶。

約翰的手指擦過餐桌上每一塊小污漬,意外地發現他還能細數每一塊斑點的由來,那些爭吵還歷歷在目,要不是以夏洛克雙手環胸噘嘴冷哼結束,就是約翰又一次搖頭妥協。

「你就是得這麼難纏......對吧。」醫生低聲喃喃道。

他走出廚房,來到起居室,在頭骨先生頭上拍兩下,走過沙發和他的扶手椅,約翰試著坐上去,整個人往後仰靠在椅背上,再抓來那個國旗抱枕放在膝上。

如果有份報紙就好了。他想。

然而環顧四週,他沒有看到報紙。以前夏洛克在的時候221B從不缺報紙,倫敦各大報社的報紙,甚至充斥著花邊新聞的小報夏洛克都會看,包括財經期刊、商業週報之類的,他一點不漏地將那些東西塞進他的大腦裡,再整理歸納、去蕪存菁存放在他的——夏洛克怎麼說的?啊!他的思維殿堂。

想起那個名詞,以及自己曾經怎麼評論它,約翰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的目光掃向電視櫃下方的資料簿和盒子。

停頓一、兩秒,約翰放下抱枕,站起來走到電視機前面,在地毯上坐下、盤起雙腿,抽出其中一本在膝蓋上攤開。

第一頁是篇剪報,被整齊地貼在紙頁上,旁邊加上了注解,那是夏洛克的字跡。即便老是聽他在耳邊叨唸,約翰也始終記不住他分析筆跡的那一套方法,不過看著這瘦長、筆直的筆畫,約翰倒是能夠想像偵探是用什麼樣的表情寫下這些字句。

這個案子他記得,是六座維納斯半身石像案。(註3)

一開始它只是在報紙角落的一小篇報導,似乎有個偏執狂專找美術館賣出的紀念石膏像下手,那傢伙會潛入受害者家裡偷出這些半身像,然後再將它們砸碎,由於沒有傷人性命,警方似乎也不太重視。但夏洛克出乎意料地對這案子感興趣,最後才發現這是件案中案,牽涉到一起跨國毒品交易,還有一件長達五年的知名珠寶竊盜案。

記得當晚解決了事件之後,夏洛克一臉得意洋洋,好像全世界都沒人發現的秘密只有他一人知曉——考慮到此案的離奇,這的確值得他驕傲——把所有與這案件相關的剪報與資料鄭重其事地收進他的檔案夾裡。

當然,後來他也好好嘲笑了醫生在部落格上為此事件所取的標題。

約翰翻過後面幾頁,都是同一件案子的筆記、警方報告——喔,老天,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夏洛克是用什麼方法搞到這些文件的,真的,他不想——然後來到第二件案子。

喔,這個案子他沒在部落格上發表過。

那是他們有一次出去度假時剛好遇到的,銀色斑點馬被盜事件(註4)。出於對最後私奔了的那對小情侶的尊重——還有,在約翰看來這事件有點太簡單了——他沒把這件事情發表。不過顯然夏洛克並不這麼覺得。

他的資料裡包含好幾張現場照片,每一張旁邊都寫上附註,注明偵探是在哪裡、什麼地方感覺到奇怪,從而推敲出線索。約翰仔細閱讀這些筆記,再次為偵探出色高明的細節分析能力驚嘆不已。

「你真是個天才,夏洛克。」他忍不住說。

約翰花了整個下午把這些記錄重新閱讀一遍,包含每一封信件、每一張簡報、照片,還有所有夏洛克的筆記。

對待生活,大偵探也許隨性又不以為意,懶散到了家。但對這些——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謎題、罪案、研究,他卻精細得令人嘆為觀止。

——約翰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那庸碌的小腦袋給了我多大的啓發。

在一篇案件的結語裡,約翰看到這句話。他停住了,手指摩挲過那行字句。

——這就是他是那麼神奇的夥伴的原因,他不是解謎者,卻是啟發者,我想過我的頭腦等待了這麼久,也許就是在等這一位夥伴。

約翰得承認,很長一段時間他會有迷惘。像夏洛克這樣的人,像他這樣優秀、聰明又傲慢的人,怎麼會忍受得了和相約翰這樣平凡的人一起生活?

「你從來沒告訴我這些。」他喃喃自語。

——你應該知道,約翰。你總能知道。

那個一年沒在他腦中出現的聲音再次出現了,但卻有些不同。停頓了好一陣子,約翰才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夏洛克不在了。

他知道。

但他還在。還可以繼續把故事說下去。那些他和夏洛克共同分享過的故事。

那些真相。




註1:天使石為天青石經過地殼變動擠壓後形成的天然寶石,呈現不透明的溫潤灰藍色,英國、埃及、德國都有出產。

註2:天青石是一種天然的硫酸鹽類礦物,數量稀有,市面上以天然寶石販售的天青石多半為呈現灰藍色的透明晶體,色澤銳利且優雅。為處女座的守護石。

註3:取自原作「六座拿破侖半身石像案」,收錄於《歸來記》之中,此處為借用,請勿深究實際原作發生時間。

註4:取自原作「銀色斑點馬案」,收錄於《回憶錄》之中,此處為借用,請勿深究實際原作發生時間。







間幕




男人站在河畔,遠眺對岸雄壯銳利的建築,高聳尖塔還留著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

塞納河上水波蕩漾,隱約搖曳的波光形同大魚的鱗片,在水底下的黑暗裡漸漸沉寂。男人抽了口煙,凝視水中最後一絲建築倒影,尖塔頂端的光亮猶如落入水底的星辰,掙扎著釋放最後一點光明。

一但星星的心臟被挖出來,它剩下的光輝也將消逝在黑暗裡。

而吞噬它的巫婆卻能獲得永恆的美麗。(註1)

「真壯觀,不是嗎?」另一個男人來到欄杆旁,雙手插在口袋裡,遠眺對面的建築。

昔日的富麗堂皇蒙上歷史的灰塵,連同它曾象徵的力量與權謀、罪惡一起,不過最灰暗的那一部份卻始終未曾消失。

它只是換個地方東山再起。

而被它拋棄的宮殿只能在記憶裡褪色,直至消失。

「只是個監獄。」男人說:「你有什麼要帶給我的,麥考夫?」

麥考夫從昂貴的大衣內袋裡掏出一本皮面小冊子丟給對方。夏洛克接過翻看起來,兩張照片,都是同一個男人。

「下一個目標。」麥考夫說:「喬許.莫里森,莫里亞提黨羽裡歐洲事務的主要連絡人,他是唯一知道賽巴斯欽.莫蘭所在地的傢伙。歐洲警察花了一段時間打了幾枚釘子到他的連絡網裡,最近他的組織出了點問題,和西西里的家族為了一批貨鬧起來。」

「莫蘭會出面?」

麥考夫搖頭,點燃一根煙吞雲吐霧起來。

「他很長一段時間不管道上的事,據我所知,這在許多組織間都引起不滿。」

夏洛克挑起一邊眉毛。「看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我們讓他相信他想要的人現在正在東歐,雖然他半信半疑,不過顯然你對他的誘惑力相當強大,他還是去了。」麥考夫調侃一句,「真是萬人迷,弟弟。」

「彼此彼此,我猜你那票粉絲都可以填滿塞納河了,哥哥。」

「說正事,夏洛克,如果想打進他們的組織,只能利用這次機會。」

夏洛克最後看了照片上那褐膚的東歐人一眼,將資料冊子收進夾克口袋裡。「我猜猜,協商不會成功。」

「我們有專人會確保這一點。」

「你最近可真是混得風生水起,親愛的哥哥,我不知道你連手都染黑了。」

「我們樂於跟任何希望維持秩序的人合作。」麥考夫擺出一個謙虛的表情,夏洛克相當配合地回以一個作嘔的眼神。

麥考夫再吐出一口煙,眼神透過煙霧落在對面建築的陰影上。「莫里亞提是個異類、瘋子,才華出眾,但也是個不定時炸彈,就算是和他站在同一邊的人也希望看到他死。」

夏洛克淡淡哼了聲。「他從不和誰站在同一邊。」他對著沉入水底的監獄倒影瞇起眼,「他是那個瘋狂的小丑,世界就是他的舞台。」

「我不知道你還看電影。」麥考夫訝異道。那聲音即便他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假,不過他倒是頗愉快地笑出聲。

夏洛克從鴨舌帽下瞪他,「我需要掩飾。」

麥考夫聳肩。「我還有其他東西給你。」他說著,又從大衣裡掏出一個牛皮紙袋,裡頭包著什麼方方正正的東西,從外表和尺寸看起來,那是本書。

夏洛克粗魯地拆開封口,落到他手裡的是一本精裝書,封面是高對比處理的街景,主色用了低調的皇家紅,高貴又隱喻著血腥,而在封面下方的黑色書名用了特殊效果讓它浮凸起來——福爾摩斯探案記。

作者是,約翰.華生。

「我還算幸運,因為認識作者而搶到初版初刷。這本書在國內一度造成搶購熱潮,就算女王想讀都得等出版社再刷,不過可惜的是作者說什麼都不願意在上面簽名。」麥考夫刻意停頓了下,放低聲音。「就他的說法,是『只有一個人的簽名不完整。』」

夏洛克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表情,事實上,他想他應該什麼表情都沒有。

他讓自己的手指擦過那順滑的封面,那內斂、高貴的紅色,還有那一串黑色浮凸字體,那裡有他的名字,還有約翰的。

翻開書,在獻辭那一頁,他看到熟悉的字跡。

當然不是醫生親手寫上的,那是印刷。不過字體屬於約翰,這一點沒錯。他數不清多少次看著那字跡,就像他看自己的一樣多。

下筆有力,顯示寫字的人個性剛硬,每一個轉折都略為方正,還保留著簡寫的習慣,字體短而正,他看到一個認真專注,不過有時候腦袋不轉彎、而且固執的傢伙。

是的,固執。雖然相處間醫生總是先妥協的那一個。但夏洛克知道他固執起來的時候十匹馬都拉不動。他們之間的爭執總是五五勝,沒誰佔上風,也沒誰總是輸家。

——獻給我唯一、僅剩的摯友,這世界上最美妙的寶藏。

手指擦過那道字跡。夏洛克抿起唇。

「我告訴過你他會好的。」他聽見他哥哥說。那是從他們大吵一架分道揚鑣起夏洛克就沒再聽過的聲音。

他聽見他自己說話。「他總是最堅強的那一個。」

「但夏洛克。」麥考夫的聲音聽起來很小心翼翼,這讓他不由自主抬頭看他。

而他在那雙和自己同樣的灰藍色眼睛裡看見自己茫然的倒影。

「這是否是你可以接受的?」

偵探再次低下頭看手中的書。

——永遠懷念。

獻辭的最後一句這樣寫著。

「......我不知道,哥哥,我真的不知道。」夏洛克搖搖頭。不確定的情緒瀰漫在他心頭,就像籠罩倫敦的霧氣,但現在他手邊沒有撥開濃霧的工具,而他甚至距它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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